1998年1月16日下午6时许,连峰市公安局接到群众报案,在成功街3号楼506室发生一起入室凶杀案。
26岁的女青年夏某在家中遇害,受害人颈部被利器切开,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伤16处,双耳缺失,头顶部位有13×24厘米皮肉缺失。
路云开将头深埋在胸口处,审讯室冰冷的空气,几乎将他的肺部也冻结了,他时常挂着笑的脸上此刻却沉浸得可怕。
胡局长将一杯热茶慢慢推到他的面前,茶杯里袅袅而上的水蒸气,将路云开干涸的双眼隐匿在烟雾当中。
路云开突然咧嘴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自嘲,又压抑着哭泣,悲伤到呕心抽肠时却又能笑出来。这笑悲喜交集,叫人心生不忍。
老胡向冉小爱点头示意,冉小爱虽不忍心,却还是要按照规定对路云开进行审问。
“汇报一下你的行程!”
路云开抬起眼皮看了眼冉小爱,半晌后才道:“1月13日早晨8点,我出门上班,在龙翔包子店买了三个包子,早晨一直在档案室,档案室老刘可以证明。”
“1月13号以前呢?”冉小爱打断路云开问道,“你为什么不说13号之前的行程?”
不料路云开只是稍作停顿,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样,继续说道:“中午我没有回家,直接在警局对面的面馆吃了一碗酸汤面,然后回警局,接了一起自行车盗窃案,和马铭、小张一起对失事地点范围一公里内进行了排查,其间并未单独行动过。”
说到这里,路云开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把脑袋抵在桌面上。
冉小爱能够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哽咽和喘息,又过了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继续道。
“下午四点,接到胡局通知,和警局三位同志一起赶赴狮子镇对‘小白裙’案件进行摸底调查,其间和夏梨儿通过一次电话,当时她正在腌菜……”
老胡朝冉小爱点点头,示意让她出去。冉小爱关掉录音笔合上笔记本起身,叹口气,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能抿了抿嘴,轻声退出了审讯室。
刺眼的白炽灯光在桌面上划出一个黑白分明的圆圈来。路云开抹了一把已经湿淋淋的脸,仰面靠到椅子靠背上,把自己彻底淹没在黑暗中,半晌后对老胡道:
“她是两天前被杀的……”
老胡眉头一挑,“怎么说?”
“她脖颈上的伤口有溃烂痕迹,地上也有爬行痕迹,血迹干涸时间超过48小时。”
老胡沉吟道:“法医科目前还不成熟,你的推断只能作为参考,如果你同意尸检,我建议请省厅的法医来做进一步鉴定。”
路云开藏在黑暗中,老胡看不清他究竟在看什么,只听到他道:“她的耳朵上,耳朵上有我给她买的耳钉,铂金的,你要先找到这对耳钉……”
“你就在这儿等着,”老胡推开凳子站了起来,“你现在情绪不够稳定暂时就别出去了,你父母那边会尽力隐瞒,我会亲自做部署,睡一觉吧。”
说完老胡就推门而出,路云开一下子被丢在了落针有声的屋子里,突然而来的寂静就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恐惧从四面八方而来,瞬间将路云开淹没,窒息感让他连忙爬到桌上的光圈里。
他大口地喘气,仿若一条在沙漠里拼死挣扎的鱼,寒意甚至窜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路云开呜咽佝偻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脑子里面全是夏梨儿笑哈哈地说自己在腌腊肉的声音。
他的精神在极度崩溃的情况下,居然像个回光返照的绝症病人一样,瞪着眼睛,一点一点地回想现场的一切。
墙上有凶器挥洒时留下的弧形分布血迹,说明血滴以90度垂直撞落在邻近的墙面上。对比房顶同类型血迹,就可以推算出凶手挥动刀具时,中心位置应该是电视柜附近,但这不能决定当时割开的颈部,还是其他部位。
路云开死命抠住脑袋,想起来茶几旁边有一个全是血的脚印,孑然一个,大大咧咧的摆放在那里。
桌子的对面有冉小爱遗留下的纸笔,路云开有些庆幸这个姑娘初出茅庐,并不懂得规矩。
他连扑带爬地抓起纸笔,根据脑子里的回忆,记录下那只罪恶的脚印。
这是一双粘胶底翻绱布鞋,因为在近几年只有这种鞋才会有这种形质的粗波浪花纹。
如果内外差和脚的基本放余量在1-2cm,那么就可以直接推算出——凶手的身高在175—178厘米之间!
路云开有些难耐地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转了几圈,胡局长应该才出去不到五分钟,路云开却感觉已经过去了十几天。
他就像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疯子,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做不了。
路云开大骂一声,一脚踢翻了凳子,引得门口的张峰连忙推开门问:“路队,怎么了?”
路云开背对着张峰摆摆手,整个人颓丧地又坐了下来,这时正巧王靖宇跑了过来,说是有人要见路云开。
路云开以为是自己或者夏梨儿的父母,连忙搓了搓脸,跟着小王往拘留室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脸焦急的黄川。
黄川见到路云开,连忙爬到栏杆上说:“开子,到底怎么回事?”
路云开深吸一口气,只能摇摇头坐到椅子上。
黄川急得在地上转了个来回,“刚才见到胡局长带着人出去了,我问了咱们警局的,说是给咱爸妈都没知会?”
路云开点点头,只感觉从灵魂骨髓里散发出疲惫来。黄川看他实在难熬,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路云开找小王要来一根烟,结果手太抖打火机差点烧着眉毛,他暗骂一声,这时张峰在他身后轻声道:“路队,咱回审讯室还是……”
路云开知道,这伙人怕他情绪激动做出什么事来,干脆扭头回了拘留室,结果在拘留室没有待多久又被放了出来。
只是老胡意思还是待在警局好一些,最起码有人“看管”。
在中国,即便是在遥远的古代,一个优秀的刑侦人员会将各种基本刑侦手段应用到极致,比如脚印,比如手印。
1998年,在这个一切信息都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刚从大哥大的世界走出来,还未投身手机怀抱,就被小灵通拦路截获。
所以刑侦工作主要依靠的依旧只有“看”和“找”,他们必须从现场的一切痕迹中寻找蛛丝马迹,然后做出推演。
而落后的西部省份更为可怜,他们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DNA,甚至没有像样的法医。
路云开此刻就像被拴了条铁链子,他已经错过了黄金48小时,如今却还要像个犯人一样,等待宣判。
路云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冲动,冲动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但他抑制不住想要离开,想要冲出去,想要回家看看!
那个充满血腥的房间里凶手一定遗留下了大量的证据。
但他却如同困兽一样,被反锁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这里冰冷又可怖,路云开清楚以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只要一出警局这个门,肯定会做出让自己更加后悔的事情。
好在胡局长三个小时后还是回来了,他们一无所获,决定直接将夏梨儿近几天接触过的人全部拘到警局问话。
路云开不可置否,颓丧地跟着胡局长去接审。
第一个进来的是凶案现场第一目击者——教夏梨儿腌菜的王姨。
她一脸疲惫,供述十分简单没什么可以指摘。
第二个居然是黄川,路云开看着去而复返的兄弟,闷头听完他的供述,后面几个人更加无足轻重,直到一个斜眼歪嘴的男人走了进来。
路云开心里一跳,总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
胡局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歪嘴长着一口黄牙,整张脸看起来十分猥琐,他佝偻着背,双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路云开就是不说话。
谁都没反应过来,路云开猛拍一把桌子跳起来,把歪嘴连人带凳子踹翻在了地上!
歪嘴一下子哭嚎着匍匐在地上,“饶命饶命!大侠饶命!”
这人挨了打,嘴里还是乱说一气,一会好汉一会大王的一通乱叫,路云开只想一拳打爆他的脑袋,结果被张峰几个给拉了回来。
歪嘴鼻血横流,可惜没人施以援手,只能自己用袖管子来回蹭蹭。
冉小爱绷着一张小脸喝问道:“严肃点!姓名!”
“黄拴狗!”
“性别!”
“大妹子,你看我像姑娘不?”
黄拴狗又被人仰马翻得一拳掀翻在了地上,胡局长没办法只能先把路云开请了出去。
黄拴狗这才变得乖顺些,只是一问三不知,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路云开沉不下心来,他还太年轻,巨大的沉痛给他的痛击还不能沉淀他的思想和情绪。
胡局长想得不错,把这种状态的路云开放出去,就像撤了铁链的疯狗,他会不顾一切地撕咬任何一个人。
如果他能再稳重点,就能发现黄拴狗抵在凳子腿上的脚,在不停地颤抖……
好在有胡局长,他是老刑警了,一眼就看出了黄拴狗的紧张,他开门见山道:“是你杀了人?”
黄拴狗本来就有些害怕,听了这句话,差点没跳起来,立即大声嚷嚷道:“没有!我没有!”
冉小爱喝道:“没有你慌什么!”
黄拴狗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冉小爱和胡局长,见两人脸色阴沉,只好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满是污垢的指甲抠弄着衣角,酝酿了半晌后才说:“我见过……见过那个人……”
胡局长立马追问道:“谁?凶手吗?”
黄拴狗不能确定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一摇,“我我我,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杀了人,但是我确定,他进过那间屋子!”
胡局长一双眼睛里面就像猝了毒,他冷冷地盯着黄拴狗问道:“受害人的房间在五楼,你怎么看到的?”
黄拴狗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我常常跟夏姑娘上下班……”
冉小爱嗤笑一声,“你是跟踪她吧!”
胡局长看了冉小爱一眼,冉小爱闭嘴继续记笔记。
黄拴狗越是紧张越是小动作不断,他实在忐忑难安,干脆挪了挪屁股,这才继续道:
“我很久以前就跟着夏姑娘下班,她老公是路队长,我也不敢怎么样。就是在前几天,我发现也有人跟她,心里想着,这人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夏姑娘长得漂亮,想要保护保护……”
冉小爱又没忍住,‘嗤’了一声,黄拴狗缩了缩脖子。
胡局长问:“那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的长相?”
黄拴狗连忙摇头,“就看到了他的裤管子,我不敢离太近了。他上了五楼我也就只能在四楼的楼道往上看,那天还是我胆大,就又往上走了半层楼,才看到那个男人,居然直接进了门。”
“什么样的裤子?”
“说不准,反正看起来很老式,就像早年间工厂里的衣服。”
“夏梨儿看到那个男人了吗?”
黄拴狗歪头想了想,“应该是看见了,反正她进门以后,门没有锁,还给那男人让了让路。”
冉小爱闻言立即将这句关键的话记了下来,胡局长继续问:“后来你去了哪儿?”
“四楼有人出来,我就赶紧跑了,再然后,我就被你们请到这儿来了啊!”
说了等于没说,冉小爱气得摔了笔,“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这怎么可能?!”
可是不管冉小爱再怎么不信,黄拴狗就是死咬住说,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老胡只好让人把黄拴狗带了出去。
1998年的审讯室根本不隔音,更不用提什么镀膜单反玻璃这种高科技的东西,黄拴狗一出门就被路云开一双狼似的眼睛死死地盯住。
他听到路云开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他是不是穿了一双粘胶底翻绱布鞋?”
黄拴狗直接被路云开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趴在一旁刑警的肩膀上缩着脖子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黄拴狗被带了下去,路云开也被老胡带回了办公室,老胡按按他的肩膀道:“不要着急,根据现场勘验我们也发现了凶手穿的可能是粘胶底翻绱布鞋。但你知道的,就夏梨儿他们厂子里,一天都能生产几百双这样的鞋,根本无从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