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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是麻烦

发表时间: 2025-02-19
第一章真是麻烦
噪音巨大的织造车间,树林般的织布机,机弄里一个个挡车工和保全工在忙着。半上午的时候,靠近二大队女犯车间墙根处两个男犯在领纡子。一个弓着腰,把头埋进一尺见方的窗口,与里面发纡子的女犯说着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高个男犯手里拿着空纡子板,宽厚的身子漫不经心地左右晃悠着。忽然这个男犯看见一个着警服的中等个子的队长从旁边机弄拐过来,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指导员。”
车间里织机的轰鸣声太大,中队指导员刘强没听见对方叫自己,但从这个名叫程才的高个犯人身旁经过时,见对方双目温馨地注视着自己,也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下头。
刘强回到中队值班室时,坐在长条形蓝色铁皮办公桌旁抽烟的马小牛一见他开口便道:“应教刚来过了,说还要罚程才两包奶粉。”马小牛是副中队长,今天他和方冬生带班。
“应教怎么知道了这事?”刘强坐在方冬生一侧道。“应教”是大队负责管教工作的副教导员,名叫应树根,三十六七的样子,工作严谨,作风扎实。
刘强明白了。这事也没办法,犯人天天在他鼻子底下过,马贱根被程才用梭子敲破头受伤贴膏布的事是包不住的,早晚要被他发现,只是现在又要罚程才的奶粉,让自己为难。
“你跟他说了中队处理了吧?”刘强又道。
马小牛说:“说了。”
“我们都说处理过了。”一旁的方冬生也说道。
前天,马贱根偷了程才几米坯布,程才知道后与他理论,气愤不过就用手中的梭子往他头上敲了一下,导致马贱根头皮受伤出血。因事情不大,且都有错,刘强他们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扣了两人的考核分,两个人都对管教队长的处理表示服从,双方不再纠葛。没想到现在应树根又干预中队对此事的处理,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那怎么办?”刘强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认识程才有好几年了,那是刘强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三大队的时候。当时三大队是西山支队最“出名”的一个大队,不仅因为下辖三个运转班中队和一个常日班,有二三百人,而且还因为有三个“著名”的罪犯团伙——“江中帮东海帮”和“九州帮”。这三个“帮”的存在,成了各中队和大队乃至全支队监管改造秩序长期难以稳定的根源。这种局面的形成还要追溯到前几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被命名为“西山支队”后,逐渐从外地调入了不少犯人,其中就有一批来自东海的。这批来自“大东海”的犯人到了“老区”西山支队后,免不了有点趾高气扬,不把这里的犯人放在眼里。东海人来后没多久,就和江中人进行了一场短平快的地盘争夺战。虽然由于支队及时采取了坚决打击的措施,双方被迫偃旗息鼓,但却在各自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加上不同区域间文化、心理和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异,使双方处于一种格格不入、势不两立的对峙状态。整体“素质”较高的东海人似乎个个都头上长角,人数虽少但能量很大。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江中人面对咄咄逼人的东海人,心想如果在自家窝里都待不住,还怎么活下去?因而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心想把东海来的“游山虎”压下去。而号称“三个江中佬不如一个九州佬”的“九州帮”因人数不多,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吃政府的饭,走自己的路……江中和东海两个团伙因上述原因形成的“冷战”局面维持了不到两年后,终因团伙利益冲突打破了平衡,从此拉开了长达近一年时间的大规模团伙斗殴的序幕。当时以郑国宁和张金明为首的“东海帮”和以万建华为首的“江中帮”互相对抗,整个大队里火药味很浓,而且两个“帮”的主要骨干都在一中队,所以一中队的紧张气氛和火药味显得更浓。一天傍晚,郑国宁上楼时,被正下楼的万建华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当时双方虽未动手,但却成了引发两个团伙斗殴的导火索。因为“江中帮”人多势众,万建华又往往仗势欺人,使郑国宁等东海人下了与江中人干仗的决心。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打蛇打头”,即对“江中帮”头子万建华进行攻击。有天中午时分,队长们都下班了,郑国宁和另外两个东海人发现万建华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喝茶,郑国宁向站在窗户边的张金明、程才点点头,和另两人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和搪瓷茶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和他“闲谈”。“谈”了不到两分钟,郑国宁他们便拿着茶缸、板凳同时对万建华发动攻击,而在走廊那头望风的张金明、程才见这边打起来后,也一齐冲过来加入攻击,“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寡不敌众,被当场打翻在地,头、颈、腰等部多处受伤,后被送往医务所缝了八针。
斗殴事件发生后,支队、大队和中队迅速派人调查、收集材料,准备对郑国宁等人进行处理。然而,身为“江中帮”头子的万建华认为自己堂堂一个大“罗汉”,竟然被几个东海佬痛打一顿,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他坚决拒绝管教队长调查此事,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万建华虽然报复心切,可惜他是个“黑吃黑”的家伙,为人很差,愿意替他卖命的江中人很少。他想让“九州帮”助一臂之力,但“九州帮”的头子樊晓明比泥鳅还滑,他知道自己帮了一个,就必然得罪另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他表面上“中立”,但暗中又在“江中帮”和“东海帮”中间推波助澜,实际是要坐山观虎斗。万建华没办法,只好等到第二年春,“江中帮”中一个真正的头子——多次策划斗殴被长期关禁闭的“大罗汉”熊平亮从禁闭室放出来后,他要报复东海人的图谋才得以实现。
那段时间,三大队特别是在一中队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无论在生产车间还是监舍,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各中队管教队长们头脑中的弦都绷得紧紧的。当时的大队领导是金洋,应树根是中队指导员。为防止更大规模斗殴事件的发生,金洋、应树根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万建华、熊平亮和郑国宁、张金明等团伙头子和骨干谈话,打“预防针”。两个团伙的头子有金洋、应树根盯着,刘强便把注意力放在程才和王文清、熊根水等人身上,尤其是程才参加了上次对万建华的攻击,又风闻东海人要“以攻为守”,他便坚持做程才的思想工作,由此对他也就有了较深的了解。
程才长得一表人才,可惜从小就是个坑爹害娘的角色。其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南下干部,在东海一个区当物资局长,母亲在商业系统工作,虽对其爱如掌上明珠却疏于管教,导致其才过十岁就染上了偷摸恶习,多次进出派出所。父亲打也不改,母亲拿他没办法,本来身体就不好,没几年就被他活活气死了。父亲将其痛打一顿逐出门外,后又托人将其安排到一个市属农场工作,想让他尝尝人生辛苦。然而程才吃不了这个苦,又嫌工资低,竟在农场重抄旧业,不久即被开除。回家后,继母对他很真诚,他却盲目排斥继母,导致继母绝望。十四岁时,他一个人出走南京,流落街头,后被一个“好心人”收为干儿子。“好心人”被抓后,他被遣送回东海。但他不愿回家,继续流落街头。不久后加入一个丐帮,并逐渐小有“名气”,五进五出收审站,直至被判刑三年送进少管所。进少管所后,他“博采众长,自学本事”,刑释后他重抄旧业,被判刑八年,投入劳改农场。其间他两次脱逃,被派出所抓获后五花大绑,谁知他却有一手脱绑绝技,再次逃脱。三次加刑后他的刑期变成了十五年,并被调往一个市属劳改工厂改造。这下跑不了吧?谁知他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建筑工地找到一根竹竿,越过电网再次逃脱,被抓获后又加刑至无期徒刑,并和其他抗改分子一起被押解到了安南省西山支队服刑。刘强转业来到一中队,管过程才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比“江中帮”几个罗汉文明,不会出口就是脏话、狠话,也更讲道理。在对待程才的问题上,有的民警将其看死,认为他很难改造好。刘强为人实在,一是一,二是二,在具体问题上,该批评的批评,该表扬的表扬,由此赢得不少人特别是程才等一些东海人的认可,觉得他比较公正。有一次程才严重违纪了,刘强不得已惩罚他。有关系好的犯人去看程才,为他鸣不平,他却说:“刘队长罚我,没得说。”由于刘强在犯人中的印象好,在1983年上半年“江中帮”与“东海帮”大决战的前夕,程才、王文清等人都被刘强等干部做通了工作,尤其是程才曾经陷得比较深,关键时候却听了他的话,及时从两个团伙的斗争旋涡中抽身而出。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尽管金洋、应树根和刘强他们夜以继日地做思想劝导工作,也取得了双方暂时相安无事的结果,但在“江中帮”熊平亮那个一呼百应的“大罗汉”的暗中策划下,一场由“江中帮”部分人参与报复“东海帮”部分人的大规模团伙冲突还是爆发了。这天下午,万建华指使十几个人分别在二、三楼监舍用小板凳攻击东海人张金明、郑国宁等,将他们打伤。当天下午在车间上中班的部分江中人得知“战役”打响,下班回到监舍后立即策划,于第二天早晨八点对张金明等东海人展开进攻,直至被陆陆续续赶到的管教队长们制止。整个团伙斗殴行动,先后发生了六次较大规模的攻击与反攻击“战斗”,双方参与斗殴的人多达50余人次,20多人被打成重伤或轻伤。时隔不久,参与此次团伙斗殴的江中和东海犯人就在声势浩大的“严打”斗争中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其中“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在禁闭室畏罪自杀;“东海帮”骨干郑国宁竟从禁闭室冲出后爬上数十米高的烟囱示威,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另一个“东海帮”头子张金明被加处重刑并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其他参与斗殴的人也都被分别加处了有期徒刑。事后,程才庆幸自己关键时候听了刘强队长的话,没有被卷进去;此后“严打”了几年,他也就老实了几年,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违纪行为。直至去年金洋被提拔为大队教导员,应树根担任了副教导员,刘强也担任了一中队指导员,程才的改造表现一直比较平稳,基本上没出现过大的波折。前几天他与马贱根的纠纷,也是马贱根有错在先,中队对双方都各打了“板子”,但没想到现在又要追加对程才的处分。
“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方冬生不满地说。
马小牛说:“他既然说了,罚肯定是要罚。我们做一下程才的工作,他也不会有太大情绪。”说罢摇摇头,“犯人有错,要么扣分嘛,总喜欢罚奶粉,莫名其妙。”
都是明白人。刘强看着两个战友,没啥好说的。细心的他根据多年观察,发现应树根罚奶粉的对象大都是家里条件好点的人,也许他是用这种方式资助那些困难犯人?也是一片好心?刘强心里思忖着,然后对马小牛说道:“中午吃饭时你告诉程才吧。”
中午十二点了。刘强下了班,车间里的犯人也关机吃饭。马小牛吃完工作餐,便让人把程才叫进了中队值班室。程才进门后,马小牛嘴上叼着烟,平心静气地看着程才说:“有件事跟你说,你不要冲动。马贱根的事你还得罚两包奶粉。”
“又是老应说的?”程才一脸的怒气。不用队长明说,他就知道可能是应树根下的指令。来一中队几年了,每年自己都得被罚不少奶粉,都是应树根等人手里的事。
“你明白就好,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正确对待就行。”马小牛说完后,自己也觉此话无力。
“就当少买几包烟吧。”方冬生也说道。
这时,马小牛抽完了烟,起身走近几步看着程才说:“小事一件,让它过去,不要影响心情。”
“难怪先前他碰到我笑。”程才有点恼怒地说道,接着又看看两个队长,见没事了便出了值班室。
马小牛、方冬生两人几乎同时小叹了口气,以为这事就了结了。方冬生说:“这小子有时候还蛮听话。”马小牛也道:“我对他还是了解的。”
两个队长没想到的是,程才心中的气并未消。当天晚饭后,在监舍走廊和熊根水、王文清等人闲聊时,程才忽然冒出一句“不怕老应叫,就怕老应笑”,又被从旁经过的一个人听到了。这个人曾听过程才叫应教导员“老应”,为讨好领导,便借机告了密。结果不出三天,程才又倒了一次霉。
这天下午,经过星期天休息后,一中队已由早班转到中班了。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正在值班室说着这个星期中队产质量的事,马小牛拿着上周全中队挡车工产质量统计表说道:“产量张玉树第一,程才第二;质量程才第一,张玉树第二。产量张玉树比程才多5米,质量程才比张玉树高0.2。”刘强问:“程才质量多少?”马小牛道:“85%,张玉树84.8%,差0.2。”方冬生说:“两个人不相上下。”
刘强点点头。作为中队指导员,刘强对全中队每周生产的坯布产质量都很关心,尤其对程才、张玉树这样的生产骨干比较留心。张玉树稳定,平时没什么违纪行为,就程才总是时不时要出点事。因为程才生产上是一把好手,所以尽管他有些毛病,但刘强有心庇护他,总希望他能慢慢走上改造正轨。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程才我们还是要引导。这家伙大事不会有,小事不得断……”
刘强话没说完,忽听“轰”的一声,房门大开,瘦高个子但挺有精神的副教导员应树根在轰隆隆的噪声中闯了进来,身后的门自动关上(门的转轴与门之间钉了根弹簧)。应树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直接下了命令:“把程才铐起来。”
突如其来的命令,加上应树根裹挟而来的强大气场,令刘强他们三个中队干部自然而然地一起站起来陪着他。不等刘强说话,应树根言语犀利地说道:“那边女干部反映,这家伙和那个发纡子的女犯拉扯。”
“坐吧?”刘强说。
“不坐了,你们处理就是。”
刘强歪着头问道:“有具体的事么?”意思是有什么事他好对症下药进行教育。
应树根有点不耐烦:“什么事你们去问他。”
马小牛小声地说:“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承认。”
应树根眼睛一瞪说道:“蠢货,队长的话不就是证明?”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强他们坐下后像傻子样发了好一阵呆。应树根一直是刘强的上级。刘强刚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被分到一中队带班时,应树根是一中队副中队长。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管教队长与劳改犯的关系很紧张,表面上看起来是东海犯人来了后不服这里的队长管教造成的,实际上其中有更深层的一些原因。据刘强与管教科科长等有识之士闲谈分析,从支队关押的犯人来看,过去五六十年代支队关押的绝大多数是反革命和坏分子,这些人与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工农大众的矛盾是敌我矛盾,党对他们的政策是政治攻心和劳动改造,责令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政府的强制改造和专政下,这些阶级敌人反倒改造得比较好。“文革”期间支队作为普通企业划归地方管理,以及七十年代末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西山支队收押的犯人变成了大多是“文革”时期产生的年轻刑事犯罪分子,多数是普通群众家庭出身,二三十岁,这些人大多不仅没有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不少人还受到不良社会现象和家庭关系的负面影响。这些工农大众“犯了罪的子弟”虽然没有对抗党的意图,但却有与生俱来的年轻气盛,不安分的桀骜性格必然导致他们不会轻易服从队长的管教。反观从事监管工作的基层一线管教队长,绝大多数都是七十年代末厂子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留下来的青年工人,收押犯人后,这些人变身成了以“以工代干”名义出现的“带班干部”,但面对新形势下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这些原来文化不高又缺乏专业训练的“带班干部”只好在监管改造工作实践中“摸着石头过河”。由于队长们也都是血气正旺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这些犯了罪但却桀骜不驯的工农子弟,队长们很容易将他们不服管教的思想言行视为反改造,将他们与阶级敌人等同起来。在这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为了维护监管场所的秩序,年轻气盛的管教队长们必然要采取一切有效措施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当一批东海人调来西山支队后,由于他们不执行车间严禁吸烟的规定,经常偷偷将香烟和火种带入车间,躲到厕所抽,挑战此地监管秩序,改造与反改造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斗争的结果自然是东海犯人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了下去,继而逐渐转变为“东海帮”与“江中帮”之间的矛盾和斗争。管教队长与东海犯人之间的矛盾虽然转移了,但先前留下的矛盾种子却落了地生了根,特别是碰到个别观念差异较大的干部,问题往往就会被弄得复杂化,小事变大,难以收场。在对待程才违纪的问题上,有件事刘强至今记忆犹新。
八二、八三年的时候吧,由于民警打击犯人抗改活动的力度大,程才也因为违纪行为多次受到民警的纪律处罚,从而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心理,以至于一天下午,程才发现应树根在车间里巡视,当应树根从离他不远的地方经过时,程才举起手中的梭子就往他后脑勺狂劈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早就注意程才动静的大组长蔡树林从旁冲出用手挡了下程才的手臂,才使应树根躲过一劫。程才报复未成,复仇之心不甘。几个月后机会来了。连续几天上早班,程才发现打扫卫生的人天天都在拖走廊,把地面擦得很亮很亮。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一定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程才打定主意准备“告御状”。当天下班后他就偷偷地写了告状信,第二天上班后十点来钟的样子,当那个大领导在众人的陪同下从车间门口走过来时,早有准备的程才忽然冲到走廊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朝着来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双手高高举着那张告状信。领导们走后,应树根又要把程才铐起来,刘强说“会不会把事搞大?”,应树根瞪了他一眼说:“蠢货,这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敌人都在进攻了,你还手软什么!”刘强却歪着头说:“万一领导下来看见……”这句话倒提醒了应树根,于是决定先放他两天。第二天上午,支队分管改造工作的赵春云副支队长就来了解了情况。第三天刘强按计划参加省劳改局组织的劳改业务培训班,一个星期后回单位上班时,程才却已绝食两天。那天刘强晚饭后去车间替换应树根,临走时应树根说:“程才那小子又在装死,你做下工作。”应树根走后,马小牛才告诉他程才绝食的原因。原来就在刘强离开的那天上午,应树根又把程才铐在车间墙根,并有言在先:“谁都不准放他。”到第二天上班接着再铐时,犯人反映程才那边“太臭太臊”,“熏得受不了”,应树根才下令放了程才。程才这回决心对抗到底。那天下中班后他到厕所洗了澡,便躲在床上开始了无声的抗议——绝食……听完马小牛的叙述后,刘强问了句:“晚饭吃了么?”马小牛摇摇头,刘强便起身出门,马小牛估计他要去看程才也跟着出去。程才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噪声震天中他却一副像睡着的样子。刘强叫了他两声,程才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幽幽地望了一眼,又无力地低下了头。刘强见状,赶紧让马小牛叫人过来把程才架到值班室去。蔡树林带着另一个保全工架起程才慢慢走进值班室,想把他放在靠墙根的小板凳上。“这里。”刘强指着队长们坐的长条椅,两个人将程才扶坐到长条椅上。刘强又让蔡树林去弄了杯水来,可是程才仍紧闭双眼,嘴唇纹丝不动,头半仰着,宽大的身躯倚靠在椅背上。蔡树林自言自语:“再不吃东西,好危险。”刘强问:“他的晚饭还在么?”蔡树林回答“在”,便主动出门去把程才的饭拿了过来。刘强让两个犯人走后,坐在条椅上好一会儿没吭声。他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程才,思忖自己该怎样开口。马小牛见刘强没吭声,便起身绕到程才身旁,端起桌上的一个茶杯送到他嘴唇边道:“人是铁,饭是钢。水都不喝,死了划得来?”半仰着的程才那脖子上凸起的喉结出现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但仍未开口。马小牛又说:“总这样什么都不吃也不是个办法吧……”刘强见程才还是那个样子,这时开口了:“程才,我们都打了快两年交道了。你如果还认我这个队长,你就把这杯水喝下去……”马小牛把茶杯放到他嘴边。忽然程才慢慢睁开一条眼缝,捧起茶杯闭眼将茶杯里的水喝干了。他决定给刘队长面子,停止绝食,但他又不能马上说不绝食就不绝食,他得让自己在队长面前顺其自然。刘强见程才喝了水,便起身从铁柜子上拿下一个脸盆走到门外,叫值班犯到厕所打来半盆水,又从自己铁橱子里拿出条毛巾放到脸盆里让程才洗脸。值班犯主动把毛巾捞起扭干递给程才,程才接过毛巾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待值班犯端着脸盆出去了,程才一股饥饿感猛地袭来,目光扫向桌上的饭碗。方冬生见状,把饭碗推到他面前。刘强问了句:“要不要到开水桶上去热一下?”也许天热无所谓,也许确实饿得要死,只见程才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
几年过去了,应树根还是强悍依旧,武断依旧。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他们没办法,只好先把程才叫来问情况。程才进了值班室见几个队长表情十分严肃,当得知二大队女干部说他和发纡子的阎冬娥拉扯时,便申辩说:“她晓得我和王文清关系好,问我王文清最近好吧。”
刘强心里明白,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在窗口发纡子,而王文清是车间辅助工,不能领纡子,也就不好直接去见自己母亲。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作为母亲的阎冬娥向和王文清关系好的程才问问自己儿子的近况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刘强说道:“没别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程才口气很硬,但心中的小九九仍在:和阎冬娥搞好关系,以后要打听女犯的情况用得着她。
几个队长没有多说什么,也实在说不出罚他的理由,只好把领导的指示说了。程才一听傻了眼,想了想道:“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什么状?”但他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把柄被大队领导抓着。
一晃三天过去,上中班时马小牛在车间门口碰到刘强便说道:“听说应教回老家去了,好像家里什么人生病。你知道吧?”刘强一副诧异的表情:“啊?”立即想到程才被处罚的事情,本来今天他就想着找应树根说程才的事。
两个人进了中队值班室,马小牛说道:“程才还要罚呀?耽误几天生产了。”
刘强心里犯难。方冬生去车间巡视后,值班室只剩下他和马小牛两人,刘强望着一脸期待神情的马小牛也犯难了。平心而论,程才受罚已几天了,差不多了,该放下了。可人是应树根命令罚的,没有他的指示谁敢放人呢?现在问题是他人走了,怎么办?总不能这样处罚,等他回来吧?万一他一时回不了呢?马小牛在一旁唠叨道:“应树根也真是,耽误我们几天生产了。”
怎么办?又没法与应树根联系,那就去找大队一把手金洋吧。
刘强上到车间二楼,走进大队办公室向金洋汇报了犯人程才的事。四十出头的金教导员眯着眼睛道:“正义感是好,监规纪律也重要。你们自己定吧。”
刘强郁郁地回到中队值班室,马小牛和方冬生见他这样子,知道碰了一鼻子灰。过了一会儿,刘强问方冬生道:“去看了程才吗?”方冬生回道:“看了。”刚才在车间从程才身边经过时,程才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说什么。马小牛说过两天又要转晚班,怎么办?刘强也知道,如此惩罚难保程才不会二度绝食,如果真的如此,到时又是个难以收拾的场面。放与不放,今天必须决定。“你的意见呢?”刘强看着马小牛道。“说实话,我是希望放他。他一铐,四台机子叫别人开了两台,还有两台开不起来,这个星期产量又上不去。叫我说,就这么大点事,不能总处罚人家。”马小牛说,“但应树根的脾气又太冲了,我们放了,他如果不高兴,到时候又弄得不好。”马小牛的担心,刘强明白。但程才怎么办?实事求是地说,程才之事本属于思想教育的问题。“八劳”会议精神早就传达学习了,“三像”政策上面也一直都在贯彻执行,但下面一碰到什么事还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这样对工作对民警也许损失不了什么,但对管教对象呢?为了管教干部的声誉,他决定做主了。“走,我们过去。”马小牛和方冬生都不知刘强心里的决定,只是跟在他后面出了门。车间里震耳欲聋的,刘强他们出门往右拐,沿着车间人行道拐过几排平纹机弄,来到第二排提花机弄一侧,只见程才被贴墙铐着。刘强他们走过来时,程才两眼巴巴地看着刘指导员。刘强看了他一眼,对一旁的马小牛他们说了句“把他带到值班室来”就离开了。方冬生正要解铐,站在不远处的蔡树林忙疾步过来帮忙,马小牛看着程才说:“程才啊程才,你要听话,不然你真对不起指导员。”程才点点头,跟着队长去了值班室。刘强见了程才没叫他落座,只说了几句话:“应教导员出差走得急忘了你的事,我们把你放下来,也是他的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训,嘴是最惹事的。你去休息一下。谢谢队长,我没事。我现在就去开机。”马小牛朝程才挥下手道:“叫你休息你就休息嘛,也不在乎这几个小时。”程才点点头,带着一脸感激的神情出了门。“这家伙也是个性情中人,心里一激动,激情就来了。”马小牛拿出烟丢一支给刘强,两人点火吸着。刘强吸了两口道:“犯人也是人,只要我们做事有原则,讲道理,多数人还是会听的,花岗岩脑袋还是少数。”方冬生说:“说实话,现在讲‘三像’了,又是失足青年,只要不是太捣蛋,不要去动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必要。”刘强也说:“我也希望老应有变化。”可惜,刘强的良好愿望落空了。
十天后,在大队监舍办公室,因为要确定派一支挡车技术队伍去四大队帮助培训女犯之事,应树根召集几个中队指导员开会。会前,大家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说笑着,应树根也眯着眼吸着烟,一副蛮享受的样子。刘强也开心地说笑着,因为给程才卸铐的事还担心应树根发脾气,没想到他回来四五天了也没见他说这事,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我说一下。”应树根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前天布置的,昨天下午大家就报来了名单。金教对这项工作很重视,因为四大队女犯中队的班次和一中队同步,所以金教指示这七个人上下班就由一中队负责。”说罢看着刘强,见刘强点点头便说道:“你们报的七个人,二中队、三中队都各两个,我看可以。一中队三个,其他两个没什么,程才恐怕不行吧?”刘强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小毛病。”应树根一本正经地说:“老刘,现在‘严打’虽然结束了,但阶级斗争没有结束,我们脑袋中这根弦不能松。劳改队就是劳改队,有些人总喜欢什么‘三像四像’的,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应树根的一番话,其中的意味刘强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但作为下属,刘强只好装傻说:“一中队挡车技术就他最好,派他去可以给我们大队争面子。”二中队指导员欧阳林忽地笑笑说:“老丈人要,不能给差的。”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是刘强的岳父,所以欧阳林如此打趣。应树根也笑笑道:“这小子技术是好,就是喜欢跟女犯拉扯,过去一直反改造,这几年才老实点。你让他去带女犯,就不怕他强奸呀?”
见应树根如此说,欧阳林和三中队指导员韩伟力都笑了起来。刘强也不恼,抽出烟来打一圈,点着烟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夸海口,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身上虽然毛病不少,但在这劳改队,你要说他会杀人、强奸,我是不信,顶多搞点小名堂。”说罢头还歪了歪。
应树根享受地吐着烟圈,看着刘强一副歪着脖子的神态,心里想道:就是个自信的蠢货。等着瞧吧。